千北

日月之交

不拆官配



【他将太阳予他,也给了他十三年午夜的蔼蔼月明。】

魏婴倒还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他简直不敢确定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说起来是三天之前的事,他和蓝湛云游归来看望出关不久的蓝涣,正赶上一帮仙门子弟遇险,便出手相救。没想好巧不巧,救了云梦江氏的大弟子,是将来要坐上宗主位置的小江公子。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原是无甚交集,只是这回帮了忙,江氏那边来帖,江家现任宗主江澄江晚吟亲自登门道谢。

魏婴还是有些别扭,自言自语说着不是什么大事儿,何必呢。可是于情于理,江家宗主都是该来道谢彰显诚意的,这面非见不可。

蓝湛心中自然也是不快,虽然几年过去了,当时的过节他都还记得真切,何况那江澄也不是个性情和善的主,这次指不定会不会又闹个不愉快,或者更重要的,让魏婴不高兴。

还是蓝涣见两人这样,微微一笑说,江宗主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他来了之后自己以宗主身份和他交谈,魏婴蓝湛不用多说什么,在旁听着就是,江宗主绝不至凭空添堵找人麻烦。

那魏蓝二人也知躲不过,便应下来。

那江宗主来是在一天傍晚,客客气气与蓝氏宗主寒暄,正眼也没瞧一下旁处,显得真诚无比,就像是救他江家首徒的人是蓝涣一般。

蓝湛魏婴在旁瞧着,俱是一言不发。

直到和蓝宗主客套过后,江澄才转过来面对他的两个恩人,一时间眼中的光晕看不真切。魏婴心中确是有点紧张的,曾经比兄弟亲人还亲的两人之间横了那么多人命和误解,现在能成什么样他还真没底。或许是面无表情地对他道声谢,或者无论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恨意,再要么就是鄙夷或者嫌弃,就像曾经一样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他是万万没想到江澄会笑的。

江澄的脸在一瞬间之内就从方才与蓝涣对话的平和有礼变了颜色,绽出一个不浅不深的笑容来。那双杏目盛了明澈的笑意,紧锁的眉间也展平,微风吹过江面的月明成绮,春阳化雪。

一如云梦的万朵莲花盛开。

“蓝二公子,魏公子,江某代江练多谢二位搭救之恩。”

不仅是魏婴,在场的另外两人也都怔住了。魏婴愣住,看着眼前的人,努力想把他和曾经见自己就抽,冷言冷语毫不留情的三毒圣手联系起来。

江澄什么也没表示,停顿一下,脸上笑意稍减,但仍是微笑着:“承蒙两位相救,否则以阿练那点本事,这次怕真是要出事了。阿练伤愈之后,我定得叫他亲自来蓝家谢恩。不知二位可有伤着?”

江练是江家的大弟子,魏婴想,大抵是取“澄江静如练”意。想当时给金凌取字的时候他一个“如兰”,江澄愣是到现在也不肯叫,就好像是不叫,他的命中就没有过魏婴这个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蓝涣:“劳烦江宗主挂心了;家弟与魏公子皆无恙。”

江澄听见蓝涣说话便又回过头去,再转过来面对魏蓝二人,似是舒了一口气:“无事就好,不然江某还真不知如何赔罪了。他日定当邀几位至云梦好生接待。”

“哎……搞那么麻烦干什么,我和蓝湛也不过是路过,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魏婴和平日里一样哈哈笑两声答,只是声音似乎有些沙哑,好像是陈情拭去十三载的浮灰呛了喉。

江澄缓缓地转过目光,已经记不清是自从多久前以来了——又一次,第一次——眼中真真切切只装了一个他的。

只是这次与曾经也不尽相同了。他记得上辈子的自己是无论折腾得如何灰头土脸都掩不住那副天人之姿的,回过头,一甩马尾的发梢,冲着身后跟着他一块儿的紫衣少年一笑,那片绚烂明媚就生生在紫衣少年尚未显凌厉的漂亮杏眼中化开来,晕出他清清楚楚瞧见的波澜。这时杏眼的主人见他的神色就该恼了,稚嫩的脸上硬要让他整出微嗔来,额前的碎发在他颊边一荡,顺便也荡在自己这个做师兄的眼底,着实好看得紧。

自己就像是无心一般成为那个少年的太阳。

现如今他换一副容颜,再撞进那双杏眼底,竟是再无暗流。

他有什么资格去回忆前世呢。

“魏公子客气了,答谢自是要的,我云梦江氏虽不如姑苏这般谦谦有礼,却也非是不知礼数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讲出不知对别人被重复过多少次的套话,听得出讲话之人定是已经练出得心应手的真诚,几乎瞧不出破绽。

就像他也只是成千上万个别人中的又一个一样。

我云梦江氏。

他恍惚又像是忆起不知道多久以前,江澄口中说的还不是“我云梦江氏”,而是“我们云梦”。

就像他自己当年那样。

【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就有——】

就有什么?

他忘了。

江澄不知他在愣什么,还道是他又开始想着他的蓝二哥哥了,便作一揖,说谢礼已交给蓝家的门生去处理,江某先告辞。

本来浸在迷惑的千山万水中的夷陵老祖突然惊醒,倒也没想到江宗主竟是把谢礼往那儿一摞就准备走人了,如同溺水之人被不情不愿地拉出水面,苦涩的辛辣的浪花混合着毫不客气地灌进鼻腔,瞬间就模糊了一片视野中的光,上辈子后山枝叶下掩映的皎皎月华。看他的嘴型几乎是准备冲江澄的背影大吼一声,可是最后喉咙里发出的只是微微发颤的低音:

“江澄——”

江澄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带着一种轻柔的疑惑,和他们这一世第一次重逢时他自己脸上的神色如出一辙:“魏公子?”

原来自己当时的表情真真是这样伤人的吗。

再张口他竟是带了结巴,简直像是不好意思说什么话一样。倒是蓝涣,多年以来读懂自己亲兄弟的内心想法,如今便是魏婴所思所想也能猜出个一星半点。

“江宗主此番礼重了。若无要紧事,不如留在云深晚饭后再走?”

“蓝宗主,恕江——”

“是啊江澄,来都来了,要不你就留下晚饭过了再走吧……”

魏婴也不是个傻的,蓝宗主都替自己发话了,这情承了再说,顺着便讲。

蓝湛难得没有反对这种魏婴做的和江澄有关的事,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是被过于浓重的无言的烟温柔地埋了。

江澄自是可以用一万个理由,或笑骂或插科打诨把魏婴糊弄了去,可是面对姑苏蓝氏的挽留,江宗主如何推得开。

那个总不怕犯事的江家大师兄,在十多年前算是玩过了火,在乱葬岗迷了路,就再没有回来。

他再回过头来,眉目间就像是映着一幅写意山水,澄江万里,翠峰如簇,已经是无风无雨了,轻声叫时间染了墨脚。江南水乡与此地也算是御剑几个时辰就到的路程,却生生叫魏婴看来,其中相去的千山万水,哪是他追赶一世加一轮回就能够跨越的距离呢。

“泽芜君盛情江某便受了,他日自当回请。”

真正坐到席上,江澄是宗主,是贵客,便也只能由蓝涣邀至右手边的主席去。蓝湛在左,而魏婴又更靠左。泽芜君和三毒圣手都不是寻常辈,蓝涣自是光风霁月,说话聪明得体得很,江澄是阴鸷狠厉些,却也伶牙俐齿颇具城府,在蓝涣闭关之前,他两人就撑得起半个清谈会了。现下两个人又坐到一块儿,愣是把出关后天下局势人心走向仙门百家谈了个遍,旁的人几乎插不上嘴。

魏婴整个席间食不知味,心道好嘛,蓝湛又该担心了。也没有睬蓝湛的颜色,时不时眼神扫过江澄身边,灯光都被过快的眼神摇摇晃晃地叠曳了,晕出一片类似于太阳的光圈,——姑苏不曾有的明亮的、灼热的太阳,模糊了江宗主的脸颊。

好容易散席了,江宗主一一谢过,转身离去。云深不知处禁止疾行——江宗主很有雅兴地一步步走,对他来说过于慢了,却丝毫不像在等待什么。

魏婴抬手拉住蓝涣:“蓝大哥,我去送他罢。”追上去。

这简直像是自己几年以来做过的最大胆也最荒唐的事情——魏婴尽量小心地离江澄越来越近,呼吸都放轻了,一边想道——可也似乎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一直在进进出出他现在的家里,却从来连触都不敢触碰他的故乡。

江宗主没有放缓步子,虽然是称得上悠悠地在走了:“魏公子请讲罢。”

魏婴苦笑,他就没想过不被江澄察觉。刚要开口,忽地什么都滚落不下来了,江澄直接打断他:“在自己家里不必拘束什么,魏公子专程赶来送行,江某不胜感激。”

魏婴听他开口又不是什么好话,那句“魏公子”莫名堵在他心里,干笑一声,回避刚才的话:“好了江澄,那么生分做什么。你不……”

他看着江澄转过头,一句话都接不上了。

他曾经的师弟立在夜晚中,已然和曾经的少年再无相似之处。身形修长,轻袍下摆就像是莲花花瓣,只是那双杏眼不知从何时起,已不似云梦十里的清澈的莲花湖水。

他凝视魏婴,嘴角微微上扬,扫去了冷酷,是温和而怜悯的神色。魏婴一瞬间有种错觉,那张堪比月华的脸上浮起的是上辈子的熟悉的情意。

像什么呢?

是了。乱葬岗上,他面对江澄,也是这么一副微笑罢。

“魏婴。”

魏婴以为自己听错了,无措地张大眼睛,但这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炫目的桃花眼,不是啊。

“魏婴。”江澄又唤,“魏无羡。”

“你回去罢。”

【魏无羡!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回头了吗?!】

【江澄。】

【江澄,江晚吟。】

【你回去罢。】

他忽然想起来,那时自己微笑着叫江澄,回去罢,周身的戾气环绕,却极小心地不去伤他面前的师弟半分,就像是伤了便毁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他为了他,连自己的锦绣前程,自己的光风霁月都可以不要了,还有什么不能弃的呢。

但是,但是——

他记得了,那时他其实不想江澄就这么离开的,他还有话想对他说。

他想告诉他,剖丹的时候,真的很疼,很疼。

疼到意识模糊,疼到恍惚间,他以为那是一颗太阳,埋藏进了江澄身体内,从此与他血脉相连。

而他与他,亦如此。

他将太阳予他,从此自己只有选择黑暗。

难道他不该恨吗?难道他不曾后悔过,在他陈情一曲,驱策万鬼千尸之时,他本来是能够燃烧着江澄正燃着的艳烈的火吗?

就像太阳那般的火。

可是他是想要告诉他的,哪怕只在一瞬间,是想告诉他这一切,无论结局如何,告诉他自己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就是在那样的一瞬。

“江澄——”

又是没有了下文,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无话可说。

“你……有什么事情,是想要告诉我的吗?”

他颤声问,几乎是害怕得到一个答复。你想让我走吗?你想告诉我什么吗?

你­——有什么在瞒着我吗?

江澄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他忽然记起,其实这种心境他是曾有过的,这种境况也一样。当初来云深不知处,他偷偷带了天子笑回来,晚上把江澄拉到屋檐上坐着,非要和他一起看夜色星空,有些紧张地把那坛酒拿出来,问江澄要不要尝一口。那时江澄也是一句话不说地看他,他手心里几乎都得冒汗了,可是主要不是因为紧张,是他见到他的小师弟一双杏眼凝了一汪月光,那光亮又抚摸过他的颊,基本上把他给看愣了。他想,师弟其实还是更适合月光罢。

“有。”

江澄出了声他才又回了神,可是立刻又给这句回答惊得几乎倒地。

“有。”江澄回答,依旧是不太像三毒圣手的柔和面庞,看,江澄果然还是更适合夜晚啊,但是也不像曾经的云梦二师兄,“自然是有。”

“我不盼着你回来了。”

我不盼着你,回来了。

月光突然如此壮观地喷涌出来,溅得他和他满身。魏婴再次被汹涌的月光几近冲走,强稳住步子,仍然被莹莹的液体糊了眼睛,再没法去直视江澄的灼人的眉眼。那是一种戏剧化的镜头,魏婴见到一束另外的什么光从江澄身体内迸发出来,就此,江澄几乎是成了燃烧不夜天的烈焰。

“既本就是我对你不起,又何谈要你怎样呢。”

就在那片日月交汇的时候魏婴看见了,江澄同样在这月下度过的一十三年,银色的冷然了墨玉的笛身,心头朱砂一般红的穗。

他将太阳予他,也给了他十三年午夜的蔼蔼月明。

江澄慈悲一样收敛了光芒,就好像天地间的耀眼只有他一人有资格受之。

“你走罢,魏无羡。回去,回家。”他说,转过身去,带走流泻一十三年的光阴,以及远远久于一十三年的记忆。不肯施舍魏婴分毫。

“我也该回去了。”

云深不知处的大门仿佛从未被映得灿烂,就好像魏婴从未和江澄说过一句话。他看见紫衣的影子缩进远远的山路,消失不见了。

姑苏的月亮正在退缩,山顶上,太阳升起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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